最後十四堂星期四的課(十四)

民國100526日,星期四的第十四堂課:湯姆最後的台詞

    我沒去月亮,我走得更遠──
    因為時間,是兩地間最遠的距離。

    「臨末」的感覺是一種心悸,日以繼夜趕論文,開始整理頁數準備送印的階段,或是寫了幾個月劇本終於到最後一場,一齣長戲的尾聲亦然,如同學期最後一天,故事到了最後,都充滿了怦然心跳的「臨末」感。

    最後一篇就由美國劇作家田納西威廉斯筆下,我最喜歡的一段台詞:《玻璃動物園》裡,男主角湯姆最後的台詞來收尾,他用上述兩句話來做為全劇臨末時的開場白,一股憂鬱的情調瞬間捲全場,但不代表演員就得故作憂鬱或用緩慢的語調來說話,每個人自有對憂鬱的見解與感受。

    我離開了聖路易。最後一次走下這防火梯;
    從此,一路步上父親的後塵,
    試圖藉由動作,尋找在空間裡失落的東西。

    湯姆離開了家,離開他厭惡的母親與深愛的姐姐,離開過去的種種回憶,可回憶並不像人或物或地那般具體,可以離開。不,那些確實遠離的人或物或地,竟能在完全不具體的回憶中再次顯現,佔據我們心頭。這也就是為什麼,我總覺得任何人都可以試著唸唸這段「美得近乎魔法」的台詞﹝我借用米蘭‧昆德拉的讚美,雖然他的對象與田納西威廉斯完全無關﹞,找到屬於自己的方式表現:

     我本可停下腳步,可總有什麼在追趕著我。
     它總在不經意時出現,叫我措手不及。
     也許是一段熟悉的音樂。
     也許僅僅是一片透明玻璃。也許是夜裡
     沿著一條街走著,在某個陌生的城市,在找到人陪伴之前。

我原本是拒絕回憶的,因為那太讓人心碎,可在我年近三十的某一天,從當時大坪林的住處前往世新大學正門口,走在木柵路上,這條蜿蜒小路一邊靠著溪子口山的岩壁,一邊緣著景美溪,竟與同樣蜿蜒,沿著山壁但周遭景緻迥異,數年未去的北藝大山路猛地重疊在一塊,老實說,我當時真是嚇壞了﹝笑﹞,回憶就這樣無預警地竄進我腦海裡,叫我措手不及,從此無所遁逃:

     我跟人要香煙,我過街,我衝進電影院或一間酒吧,
     我買醉,跟最靠近我的陌生人說話──什麼都行,
     只要能熄滅你的燭火!

所以我會用如同衝刺般的速度唸上述這段台詞,因為我要逃,逃離追趕著我的回憶,然後用彷彿憑著吼叫聲想要驅趕什麼的情緒,夾帶著恐懼與憤怒,吼出:

     因為現今的世界是以閃電照明的呀!
   
    是啊,時間不就是兩地間最遠的距離嗎?怎麼無論逃多遠,回憶一蹬就到我跟前,不懷好意地看著我呢?於是我只能慘淡地笑笑認栽,無能為力反抗著:

     吹熄你的蠟燭吧,蘿拉──然後說掰‥‥

    有一種臨末的心悸同時是感傷的,有一種渴望的結束又希望它不要結束,我做過最悲傷的夢,在一片霧裡白茫茫的鄉間小道上,媽媽帶著已經死去的三隻小狗在流浪,這是媽媽的心願,她總說:「如果沒有我,她就會帶狗去流浪。」她的心願在我的夢裡實現,我們巧遇,互相問候,關心彼此近況,然後分開,不知道下次相遇是什麼時候。還好,我醒了,但遲早,只能在夢裡不經意的巧遇。

    臨末,我想起波赫士的詩句,在我的論文裡被引用來表現文字無窮無盡的想像,當我寫下這個夢,我忽然明白為什麼當初對這詩句的印象深刻到寫論文時猛然想起,雖然八竿子打不著,卻還是引用:

     我的單調的口哨將穿透
     熟睡人們的夢境。


田納西威廉斯《玻璃動物園》/聲音演出:黃端妤


    備註:我原本想自己錄這段台詞,但我聲音不優,口齒不清,便請當時在課堂上表現很棒的端妤學姐幫忙補錄,非常感謝她的鼎力相助!

    後記:誠如第一篇所寫,Wei跟我說,其實這堂課不只十四堂,除了十四篇內容從詩經到新詩,包含古今中外,各種文學與戲劇的題材之外,楊澤老師與馬汀尼老師還邀請劉福助老師教唱台語歌謠,楊汗如學姐示範崑曲等精采有趣的聲音課程,基於種種因素﹝比方我對台語很苦手,對崑曲一無所知等﹞,便沒有放進部落格裡,還請各位見諒囉!

最後十四堂星期四的課(十三)

民國100519日,星期四的第十三堂課:陰溝裡的王爾德

    We are all in the gutter, but some of us are looking at the stars.

    理應寫這篇網誌的時間,我都用來關心這兩天發生的某一社會事件,網路上充斥各種說法,真理無法越辯越明,我花了幾個小時研究卻看不出所以然,社會的遊戲規則過於複雜難懂,國家機器太龐大,這個世界仍舊不會改變,懷抱著沮喪心情查王爾德的資料,看到他常引用的上述這句話。

    19世紀的愛爾蘭作家王爾德最為人知曉的童話應該是〈快樂王子〉吧,這個悲傷的故事是幾年前國片《冏男孩》用來呼應主題的幾個童話裡的第一個故事,電影沒把故事說完,快樂王子奉獻了寶石做成的雙眼以及身上的金箔,變得又灰又難看,一直陪在他身邊的燕子沒有隨著同伴去過冬,凍死在他身邊。

    那個時候在這座像的內部忽然起了一個奇怪的爆裂聲,
    好像有什麼東西破碎了似的。
    事實是王子的那顆鉛心已經裂成兩半了。
    這的確是一個極可怕的嚴寒天氣。

    有趣的是,〈快樂王子〉的結局跟〈自私的巨人〉頗有異曲同工之妙,上帝要天使把城裡最珍貴的兩樣東西拿來,天使將王子的鉛心與死去的燕子帶到上帝面前,讓他們在天堂過著快樂的生活。

    課堂上,同學們唸的另一篇散文詩〈裁判所〉則描繪了一個完全不同的光景,伴隨著淡然而悠揚的吉他聲,上帝用一種平穩的聲音,宣判人的罪行,要把人送到地獄:

    「你不能。」
    上帝對人說:「為什麼我不能送你到地獄,又有什麼理由?」
    「因為我一直就住在地獄裡面,」人回答道。
    裁判所裡寂靜無聲。

    吉他嘎然而止,一陣沉默,直到上帝繼續開口,吉他才又響起,他要把人送到天堂,但人還是喊著你不能,上帝問他為什麼?

    因為不論在什麼時候,不論在什麼地方,
    我絕對想像不出天堂來。

    吉他嘎然而止,裁判所裡寂靜無聲,剩下王爾德文字的餘韻與張力,迴盪在我們心中,人與上帝對峙的裁判所,不見天堂的美好,卻在上帝宣讀的種種罪行中,我們得以想像人間地獄。

    王爾德活在現代會不會比較開心?他因為同性戀,被以「與其他男性發生有傷風化的行為」入獄兩年,大多數身邊的朋友對他避之唯恐不及,只有寥寥數人如劇作家蕭伯納挺身維護他。他如何想像王子與巨人去的天堂,又怎麼看待自己所處的人間地獄,寫出:「我們都在陰溝裡,但仍有人仰望星空。」這句刻在他歷經百年的毀譽終於平反,直到1998年被樹立的雕像上,人們用英文與法文寫滿「我愛你」,留下愛慕者的唇印。時間終將還人一個公道,還是我們終究必須在上帝的裁判所自我抗辯?不能去天堂也不能去地獄,怎辦?打入凡間繼續做人

    我只能想像這位不羈的天才若活在現代,目睹現今的各種不公不義,不會表明站在任何一邊,而是用他幽默的筆觸諷刺這一切,就像他在紐約海關對海關人員說:

    除了天才之外,我沒有什麼可申報的。

    或許他打從心底期待海關人員反過來要求他交出天才接受申報的那天能到來,而不是用憤怒或不解面對他的幽默。


王爾德散文詩〈裁判所〉

最後十四堂星期四的課(十二)

民國100512日,星期四的第十二堂課: 自私的巨人

    我坐在北藝大的一座涼亭,紅磚牆包圍矮樹,樹圍繞著涼亭,幾隻校狗慵懶而悠閒地躺在陽光灑下的草地上,蝴蝶翩翩飛舞,周圍是悅耳鳥鳴與音樂系傳來的琴聲,在這個冬天走了,春天剛來的三月午後,聽同學們在課堂上錄的王爾德童話故事〈自私的巨人〉,格外動人。

    說故事是一個古老的技藝,遠在口耳相傳的時代,卻彷彿可以輕輕一跳就跨越時空,染上不同色彩,或許一則數百年前的民間傳說,搖身一變,成了現代父母在枕邊說給小孩聽的故事,憑著想像,母親用自己的語調,重新詮釋,述說那個沉睡了一百年的公主,或是一隻穿長靴會說話的貓。

    為了表現寒冬,〈自私的巨人〉開始在柔和的男聲,輕輕敘述這片春天來遲了的花園,同學們替巨人找了一個非常低沉的聲音,表現他的巨大與冷漠

    我自己的花園就是我自己的花園
    我不准任何人在裡面玩。

    明快的女聲描述巨人在花園裡看到的奇妙景象,我很喜歡同學說這句話的語調:

    他看見了什麼呢?

    她的語調深深吸引著我,彷彿像巨人一般迫不及待,讓我也想知道,我看見了什麼呢?巨人最喜歡的小小孩,則是爽朗天真的聲音:

    你有一回讓我在你的園子裡玩過,
    今天我要帶你到我的園子裡去,
    那就是天堂啊。

    最後,在沉穩、平靜的女聲中,我們聽著故事的尾聲:

    那天下午小孩們跑進園子裡來的時候,
    他們看見巨人躺在一棵樹下,
    他已經死了,滿身蓋著白花。

    這些聲音表現的選擇,是同學們對〈自私的巨人〉這篇故事的詮釋,閱讀童話的時候,我們會有自己的想像,想像那座被雪與霜覆蓋的花園,想像巨人的模樣以及他的聲音,想像每一棵樹上都有一個小孩,樹木用花朵裝飾自己,鳥兒們飛舞唱歌的場景。在敘述的時候,同學們會設想用什麼樣的聲音、語調,來表現他們的想像,而聆聽這些聲音的我們,又會在腦海中產生自己想像的畫面,這就是說故事奇妙的地方,每一個說故事的人都有各自不同的想像,延伸再延伸,擁有無限可能性,就像〈人魚公主〉在我記憶中是個悲傷的故事,也有人覺得她最後變成泡泡是個美麗的結局。

   我並沒有把涼亭周圍的花草樹木想像成巨人的花園,我只是在這樣的情境中,深深覺得如果巨人依舊自私地不開放花園,春天永遠不會降臨,將是多麼可惜的事情啊!所以我體會了他的感動,明白了他的反省,更在他與小小孩之間的互動之中,感受到緊閉的心被某人溫柔的輕叩,滿身蓋著白花,躺在樹下的巨人,應該洋溢著幸福滿足的笑容吧。


王爾德童話〈自私的巨人〉
 

最後十四堂星期四的課(十一)

民國10055日,星期四的第十一堂課: 等待的女人

    今天跟wei一起去看《桃姐》,由葉德嫻飾演並奪下48屆金馬獎與2011威尼斯影展的最佳女主角﹝該片同時榮獲第48屆金馬獎最佳導演與最佳男主角﹞,一如英文片名A Simple Life,舉目無親的桃姐在一個家庭當了六十年傭人,歷經五代,故事從她晚年中風開始,一輩子照顧別人,不想成為別人的負擔,不想造成任何人的麻煩,她主動要求住進老人院,過著簡簡單單的生活,她常常說:「沒空就不要來看我了。」卻坐在老人院的窗前,痴痴等待照顧了幾十年的少爺來看她。

    課堂上,另一位等待的女孩,茱麗葉,倚在窗前等著情人到來,她不但痴痴等,還呼喊自己狂熱的愛情:「來吧,夜晚!來吧,羅密歐!」同學用英文試著表現這初嘗戀愛滋味的女孩:

Come, night; come, Romeo; come, thou day in night;
For thou wilt lie upon the wings of night
Whiter than new snow upon a raven's back.
Come, gentle night; come, loving, black-brow'd night;
Give me my Romeo; and, when he shall die,
Take him and cut him out in little stars,
And he will make the face of heaven so fine
That all the world will be in love with night,
And pay no worship to the garish sun.
O, I have bought the mansion of a love,
But not possess'd it; and though I am sold,
Not yet enjoy'd. So tedious is this day
As is the night before some festival
To an impatient child that hath new robes
And may not wear them.

    另一個女人,沒有倚在窗前卻同樣在等待,馬克白夫人等著丈夫帶國王回來,實行殺害國王的計畫:

                    烏鴉叫得沙啞,
    預報鄧肯將致命地走入
    我這城堡送死。來吧,你們這些
    動了歹念的精靈,解除我女性的柔弱,
    快將我從頭到腳滿滿地灌注
    最最徹底的兇殘!濃稠我的血;
    堵住後悔的每一條通道入口,
    別讓不安的良心扣門,動搖
    我決意殺人的衝動,我既已下了決心
    就沒得商量!到我胸前,
    將奶水換成膽汁,殺人的幫兇,
    你們原本就在那以無形的身影四處去尋
    作惡的天性。來呀,烏黑黑的夜,
    罩上地獄裡最濃又黑的煙霧,
    讓我銳利的刀刃見不著它劃開的切口,
    蒼天窺不透這黑夜的厚毯,來不及
    喊「住手,住手!」

    三個等待的女性,等待的心情與對象截然不同,表現出來的語調也就不同,桃姐沒有說話,她默默等待,沉默也是一種聲音的表現;茱麗葉在五步抑揚格的起伏之中,宛如浪潮般一波又一波,吐露她滿溢的愛戀;馬克白夫人試著用冷調的聲音,她時而一鼓作氣,時而張狂挑釁,呈現濃稠的殺意。三個女人,三種等待的情境,三種表現的方式。

    一如莎士比亞筆下豐富多面的女人們,年輕的茱麗葉陷入愛河,必須在家庭與情人之間做出痛苦抉擇,馬克白夫人鐵了心,鼓勵並協助丈夫謀殺篡位,我們能說茱麗葉年紀太輕不夠世故,而馬克白夫人代表了最毒婦人心嗎?同樣的,我無法也不會用一種最簡單明瞭又武斷的態度說,《桃姐》呈現了東方傳統女性的美德,或是壓抑,甚或是不幸與可悲,她過著自己的Simple Life,內心深處卻還是追尋著什麼,六十年來照顧別人家庭留下的任何東西都捨不得丟,被拉著一起拍全家福,靦腆又打從心底喜悅地笑著。

    最後她過世了,喪禮上,僅有她照顧了六十年的家庭成員加一個在老人院常跟她借錢的老頭出席,悲傷嗎?可悲嗎?我會引用米蘭‧昆德拉寫下的一段話來表達我對這結局的感受:

    這悲傷意謂著:最後一站到了。
    這幸福意謂著:我們待在一起。
    悲傷是形式,幸福是內容。
    幸福填滿了悲傷的空間。


《茱麗葉》/聲音演出:黃端妤
 

《馬克白夫人》/聲音演出:魏妏潔
 

最後十四堂星期四的課(十)

民國100428日,星期四的第十堂課:莎士比亞《仲夏夜之夢》

 情不知所起 一往而深
 生者可以死 死可以生
 生而不可與死 死而不可復生者 皆非情之至也
 夢中之情 何必非真 天下豈少夢中之人耶

    上述幾句出自《牡丹亭記題詞》,湯顯祖藉一場遊走於夢境與現實之間的愛情,試圖表現情的極致,超越生死。同時期,千里之遙,另一位偉大的劇作家莎士比亞也寫下同樣擺盪在夢境與現實之間的愛情喜劇《仲夏夜之夢》,兩者闡述的愛情卻大相逕庭。我沒有要比較兩者的異同,對於後人總愛把這一中一西的劇作家扯在一塊,列出個幾大共通點,我也覺得是專家學者的個人興趣,至於兩人恰巧死在同一年,就是八卦爾爾。

    課程到了後半段,我們飛越經緯線,來到西方國度,隨著兩對年輕男女及一群戲班子進入精靈掌管的森林,宛如一場夢境,其實更接近湯顯祖筆下的《南柯記》,淳于棼入夢槐安國,與公主成婚,養兒育女,歷經生離死別,後被奪官流放,出了槐安國,回眸一看,槐安國只是個螞蟻洞。只是淳于棼當下頓悟,得道成仙,而做了驢子的屁塞子與仙后一夜銷魂,醒來不過是仲夏夜裡的一場春夢。好吧,說穿了其實是我自以為抒情浪漫,想藉夢來做中西過渡

 越過山丘,越過谿谷,
 穿過樹林和矮叢,
 越過庭園,越過籬笆,
 穿過溪流和火光,                          
    我由東到西四處遊蕩,
    就像東升西落的月亮;
    伺候在仙后身旁,
    為她,青青草地綴上露珠。
    現在,我要去尋覓幾滴露珠
 為花兒掛上珍珠耳墜。

    為了領觀眾進入精靈國度,莎士比亞讓四小仙與帕克打頭陣,從山丘到谿谷,越過樹林與溪流,宛若東升西落的月亮一般劃過天際,透過文字與節奏創造跨越空間的速度感,藉此營造精靈世界的奇幻色彩。
    
 莎劇台詞要從英文下手,對於五步抑揚格我又一知半解,還是回到課堂上,同學們的聲音表現吧!為了展現速度感,同學們將上面這段開場詞搭配「圓舞曲之王」小約翰‧施特勞斯最富盛名的圓舞曲〈藍色多瑙河〉的輕快旋律,彷彿四小仙跳著原舞曲出場。為了呈現帕克絕非等閒之精靈,同學們多人飾一角,又是變聲變調,又是交疊交錯,又是配音學動物叫,又有中英文夾雜,來表現這位自稱「給地球圍上一圈腰帶,只須四十分鐘」的搗蛋精靈。不過熱鬧歸熱鬧,不熟悉這場戲的聽眾可能會分不清哪句是帕克,哪句是四小仙,文末我會附上兩段帕克的台詞以供參考。

    《仲夏夜之夢》到了第三幕才入林,替全劇添上奇幻色彩,人類世界的兩對年輕男女有著剪不斷理還亂的愛情糾葛,直到進入精靈國度,被帕克用效果極佳的催情藥「相思花」亂點鴛鴦譜,全亂了盤,亡羊補牢再點一次,反而負負得正皆大歡喜,彷彿在森林裡做了一場夢,醒來所有問題迎刃而解,而夢則被遺忘在那個神祕又奇幻的國度裡。不是湯顯祖筆下「生可以死,死可以生」的極致愛情,而是莎翁筆下:

 戀人,瘋子,都有同樣騷動的腦袋,
 以為幻想便是真實;這遠不是                  
 冷靜的理性能弄得明白。
 瘋子,戀人和詩人
 都是想像的孩子。

    有趣的是,即便莎士比亞與湯顯祖在各自作品裡闡述的愛情觀截然不同,前者在《仲夏夜之夢》所述的:

    詩人的「想像」,孕育著形形色色
 無以名之的事物,詩人的筆一轉               
 這些「空無虛幻」的事物,
 不但有了落腳處,還有了名稱。

    與後者在《牡丹亭記題詞》所言的:

    夢中之情 何必非真 天下豈少夢中之人耶

    對我來說,反而有異曲同工之妙,比死在同一年的巧合有趣多多,我想,雖然我自以為浪漫抒情,但走筆至此,應該真藉著夢搭起中西之間一座橋了吧!

    以下是3-1帕克的兩段台詞:

    第一段:
    仙王今晚要在這宴飲作樂:
 仙后要留心,別給他撞見;
 為了仙后不答應他的那個要求,
 可把仙王奧泊綸氣得一肚子火。                 
 仙后從印度國王那偷來                    
 乖巧伶俐的男孩做她的侍童;
 奧泊綸看了眼紅,非要那孩子
 陪他出遊,為他追逐林中野物;
 仙后哪捨得輕易割愛——                      
 親手為他戴花冠,當他是寶貝。
 從此,林間、草地,泉畔、月下
 兩人一見面就吵;嚇得伺候他們的人
 鑽進橡樹籽的托杯內縮成一團。

    第二段:
    說得一點也沒錯;
 我就是那個快活的夜遊者。                     
 為仙王逗笑取樂,
 見著一頭精壯的公馬,
 我就學年輕母馬的叫聲迷惑牠。
 有時躲在愛說閒話的老太太的酒碗裡,
 扮成一顆烤熟的酸蘋果,等她正要               
 舉杯喝酒,我就啪噠往外跳
 彈到她乾癟的嘴邊,撒了她一身酒。
 裝了一肚子人情世故的嬸婆
 正要坐下來講述哀傷的故事,
 我就裝成三腳凳,                             
 從她屁股下滑走,讓她摔個正著,
 一邊喊「死板凳」,一邊嗆個不停;
 旁邊的人都捧著肚子,拍腿彎腰
 又是鼻涕又是眼淚,異口同聲:
 從沒見過這麼好笑的事。                       
 好了,讓路吧!奧泊綸來了。


莎劇《仲夏夜之夢》帕克與四小仙/聲音演出:卜凱蒂、黃如琦、高若珊、張仰瑄

最後十四堂星期四的課(九)

民國100421日,星期四的第九堂課:林沖夜奔

 欲送登高千里目 愁雲低鎖衡陽路
 魚書不至雁無憑 幾番欲作悲秋賦
 回首西山日又斜 天涯孤客真難度
 丈夫有淚不輕彈 只因未到傷心處

    李開先筆下的明傳奇《寶劍記》的〈夜奔〉,昔日八十萬禁軍總教頭林沖漏夜奔逃梁山,出場的七言詩道盡他已到傷心處的悲愴心境。全篇滿是悔恨與英雄氣短的感慨,望家鄉去路遙,嘆英雄氣怎消,情緒來了,喝一聲高俅哇賊子!管教你海沸山搖,誓把你奸臣掃!又忽然膽戰心驚怕起追兵,心忙又恐人驚覺,嚇得俺魄散魂銷。情緒很滿,張力很足,無怪乎每每看人演這場逃亡戲,總是能量全開,使出渾身解數,令人大呼過癮!

    看戲是一回事,純用聲音表現是另一回事,如何表現林沖滿腹的冤屈與激昂的情緒?把能量開到滿,用盡全力嘶吼,結果十之八九是一場災難,課堂上,老師提供另一種迥然不同的「林沖夜奔」:

想我林沖,年災月厄
 如今不知投奔何處
 雪啊你下吧,我彷彿
 奔進你的愛裡,風啊
 你颳吧,把我吹離
 這漩渦
   
 …折蘆敗葦
 好似我的心情落草
 東京是一種風流
 還是鬱鬱的三春
 鞦韆影裡飲酒
 木蘭花香看殘棋
 月下彈寶刀

    這也是〈林沖夜奔〉,卻是台灣現代詩人楊牧的現代詩,一反《寶劍記》的豪情萬丈,字裡行間盡是綿密到令人斷腸的柔情,不似李開先筆下直來直往的豹子頭,卻是迂迴再迂迴,心有千千結的林沖:

 宛然是童年
 大朵牡丹花
 在你園子裡開放
 是浮沉的水蓮仲夏
 開滿山池塘,是你
 讀書的硃砂
 愛臉紅的陸謙,你何苦
 何苦來滄洲送死?

    〈水滸傳〉裡,陸謙與林沖自幼相交,因貪圖富貴,欲加害林沖卻反被殺死,一句「殺人可恕,情理難容!」林沖一刀往陸謙心裡剜,將心肝提在手裡,快意人心,卻與楊牧筆下仍惦記著兒時回憶的林沖判若兩人。

    林沖究竟是那種人,我們當然不得而知,他到底怎麼想,也完全不重要,創作者對筆下角色有各自的想像,賦予不同的語法,提供不同的聲音表現的可能性,同樣一場漏夜奔逃,前者是:
   
 按龍泉血淚灑征袍
 恨天涯一身流落
 專心投水滸 回首望天朝
 急走忙逃 顧不得忠和孝

    後者是:

 東京更鼓驚不醒一場
 琉璃夢。仗花鎗
 我林沖,不知投奔何處
 且飲些酒,疏林深處
 避過官司,醉了
 不如倒地先死

    就像表現憤怒,破口大罵當然最直接有效,輕聲細語也別有一番滋味,我很喜歡的日劇〈白夜行〉,積怨很深的繼父被男主角刺了一刀,本以為要揣著最後一口氣發飆,沒想到卻拍拍男主角的肩膀,指著一張風景明信片,異常溫柔地說:「漂亮吧,雖然是贗品,我也捨不得把它扔了。」然後倒下死去,反而令人動容。

    課堂上沒有錄下同學們呈現〈林沖夜奔〉兩個版本的聲音素材,於是找兩個學弟到老師家錄,錄音過程偶有戶外傳來機車駛過與街坊聊天的聲音,以及老師家中兩隻貓咪亂動東西或打架的鏗鏘聲,無心插柳,卻也別有一番風味。


〈林沖夜奔〉作者:楊牧/聲音演出:沈威年、張耀仁

〈林沖夜奔〉作者:李開先/聲音演出:沈威年、張耀仁

最後十四堂星期四的課(八)

民國100414日,星期四的第八堂課:宋元話本〈碾玉觀音〉

    枯藤老樹昏鴉
   小橋流水人家
   古道西風瘦馬
   夕陽西下 斷腸人在天涯

    庭中那顆奇樹是國文課本裡的一個回憶,這幅夕陽西下的悵然畫面則是另一個,學生時不明白它的威力,現在讀來,驚嘆靠著二十八字,十一個畫面的堆疊,馬致遠創造出視覺、聽覺、意境兼具的元曲〈天淨沙〉秋思。

    依稀記得兒時﹝所以印象模糊@@﹞,晚上不睡覺偷聽電台講古,靠一張嘴,說三國群雄爭戰,萬馬奔馳,刀光劍影,十分精采。講古要像馬致遠的〈天淨沙〉,給聽眾視覺上的想像,聽覺上的享受,最好還有語畢留白的餘韻,給人一種意境。天橋底下說書在現代也許有點寒傖,但那種一個人一張嘴的表演型式,說山是山,說水是水,千軍萬馬的大場面或是柔情似水的小兒女,全部侃侃而談,實在令人神往。課堂上,我們也學古人說書,說說宋元話本裡的〈碾玉觀音〉:

    初如螢火,次若燈火。千條蠟燭焰難當,萬座糝盆敵不住;六丁神推倒寶天爐,八力士放起焚山火。驪山會上,料應褒姒逞嬌容;赤壁磯頭,想是周郎施妙策。五通神牽住火葫蘆;宋無忌趕番赤騾子。又不曾瀉燭澆油,直恁的煙飛火猛!

    一場火,促成崔寧與秀秀私下結為夫妻,遠走他鄉。在說書人的嘴裡,這場火可不普通,前前後後一百多字,譬喻用典,從寶天爐到焚山火,從驪山的褒姒到赤壁的周郎,為了說一場精采的火,把神話或歷史上的火請來助陣,在視覺上提供豐富想像,在聽覺上,4字、7字、8字、11字、8字、7字,兩兩一對的結構,給予節奏上的多變與流暢。

    崔寧與秀秀打個胸廝撞,迎面撞上,倒退兩步:

    原來郡王當日曾對崔寧許道:「待秀秀滿日,把來嫁與你。」這些眾人都攛掇道:「好對夫妻。」崔寧拜謝了,不則一番。崔寧是個單身,卻也癡心。秀秀見恁地個後生,卻也指望。
   
    這不是電影常見的回憶手法嗎?在說書人嘴裡的穿針引線之下,秀秀到了崔寧家,買了酒,三杯兩盞,忽然來首詩:

    三杯竹葉穿心過,兩朵桃花上臉來。

    道不得個「春為花博士,酒是色媒人」,崔寧與秀秀,當夜做了夫妻。這話現代聽來靦腆,遙想宋元當時,也許不少聽眾被說書人逗得臉紅心跳也說不定!

    不比說書人一個人一張嘴的功力,同學們合力演出,現場彈吉他配樂,試圖與當時說書人妙語如珠、口若懸河的本事相庭抗禮一番。各位可以聽聽看這現代版本的宋元話本〈碾玉觀音〉。

    如何單靠語言引人入勝?我覺得除了要有一個好故事、好文本,能在視覺上提供想像,在聽覺上給予享受之外,語調也是一個關鍵。過去,地下電台會偷偷賣藥,說話的人聲嘶力竭,用語言吸引聽眾注意:

    (台語) 來來來!樓頂招樓咖!阿嬤招阿公!叔公招嬸婆!
    來啦!頭前坐!這邊啊有二個位!聽詳細仔細聽!
    今碼少年仔有三高:學歷高!薪水高!眼光高!
    阿咱老ㄟ馬有三高:血糖高!血濁高!血壓高!
    坐著想要睏,倒了睏不去!
    來!頭前坐!聽清楚!
    久病無孝子,有錢不會用,健康自己來! 
    今啊日,來這廟頭前,
    一罐兩千,不必!兩罐三千,不必!
    買兩罐送一罐,一罐乎你開一千!

    這段文字沒有內容,沒有視覺想像,聽覺上有一點簡單的節奏,除此之外,它剩下的就是一種高能量的語調,營造舊時當街賣藥,敲鑼打鼓,對著鄉親吶喊的熱鬧氣氛,就像同學們在崔寧與秀秀兩人的感情戲配上悠悠旋律,提供一種現代愛情氛圍的想像。
    不在廟前,少了胸口碎大石的噱頭,只剩聲音,說話的人得多費點力,自high一番,靠自己把心中那個廟口的氣氛熱絡起來。

〈碾玉觀音〉聲音演出:黃緣文、田仕廣、劉又菱、周芝卉、涂繼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