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十四堂星期四的課(四)

民國100317日,星期四的第四堂課:去者日以疏

    回到過往生活的巷弄,循著記憶找以前住的家,來來去去十幾回,竟找不到,不知是記憶出了錯,還是家已不存在?不亦痛哉!

    去者日以疏 生者日以親
    出郭門直視 但見丘與墳
    古墓犁為田 松柏摧為薪
    白楊多悲風 蕭蕭愁殺人
    思還故里閭 欲歸道無因

    古詩十九首中,我最喜歡第十四首去者日以疏〉,在描寫完「愁殺人」的景觀之後,筆鋒一轉,想到還是回故鄉好了,問題是,沒有回去的理由了。在此,我得說聲抱歉,要讓各位聽一點都不動聽的我自己唸的〈去者日以疏〉,我還會選一首比較賞心悅耳的給各位聆聽,補償一下。

    楊老師在課堂上說,要把詩句的情語與景語分開,兩者在敘事型式上不同,訴情與描景的語調也不同,例如〈去者日以疏〉的頭尾四句為情語,中段六句為景語。有趣的是,就我個人來說,中段六句的景語在描景的同時也在訴情,承接首兩句對於去者的感傷,鋪陳尾兩句對於過往不復返的愁緒。個人理解,這就像一段兼具抒情與敘事的獨白,形式上的區別提供不同的敘述手段,然而骨子裡還是一段獨白,誠如楊老師所說,抒情詩給人一種「背對觀眾,講自己私密的事」的感覺,這首〈去者日以疏〉也是一段獨白。

    雖然我唸不好,但我還是要說明,即便心境是一致的,但從〈去者日以疏〉整首詩的形式來看,頭尾四句與中段六句在語調以及敘述手法上應該有所區別,如何從感傷情懷,走到眼前的景緻,而到不復返的情緒,呈現作者在結構上的佈局呢?有音樂加持的流行歌曲倒是可以輕易做到:

    那刻著我的名字 年老的樹 是否依然茁壯
    又會是什麼顏色 塗滿那片 窗外的紅磚牆
    誰還記得 當年我眼中的希望
    誰又知道 這段路是如此漫長

    這首90年代膾炙人口的歌曲,王傑的〈回家〉,我省略的副歌旋律頗為激昂,而後走入緩慢有如喃喃自語的對家鄉景緻的想像,後兩句,旋律又漸漸上揚,顯現漸強的情緒。當然,這個例子並不完全貼切,我只是用來表現,我認為在形式與結構上該有的區別。這首〈回家〉,我最喜歡的也是那兩句呢喃一般的描述,在描景的同時以問句訴情,感覺格外抒情,比起激昂的情緒更為動人。

    2012114日,總統大選的日子,我不是要談政治,為了投票,我回到從小生長的雙連街與歸綏街,箇中原因太過複雜,在此不詳述。每每經過雙連必吃的滿庭香魯肉飯,還在,但斜對面的店家,彷彿命中註定要倒店,換了一家又一家,從冰品、拉麵到現在的牛肉麵,童年時,是一家父親常帶我來吃的鍋貼店,從此,我一路步上父親的後塵,試圖尋找台北好吃的鍋貼(我承認我只是想要模仿〈玻璃動物園〉湯姆的獨白)。

    投完票,我繞遠路到民權西路站,為了經過雙連街,到我的母校成淵國中看看,某個巷口,曾經是一家學生下課聚集的簡餐店,有一個很貼切的名字叫「好地方」,如今也消失了,而民生西路上最有名的雙連圓仔湯曾經位在雙連街,又有多少人知道?其實,「欲歸道無因」不見得真的找不到原因,只是很多事情一去不復返,已經回不去了,年老的樹,沒有茁壯,被砍了,窗外的紅磚牆,也已經變成水泥大廈,這是「古墓犁為田,松柏摧為薪」的意境,實非「呢喃的問句、老樹與紅磚牆」可以比擬,哀痛之深,是古人與今人的高下立判,後者是歸鄉游子的心情,前者是墓為田、柏為薪,在事變境遷的價值轉換之下,「家鄉」已然不復存在的處境。




〈去者日以疏〉聲音演出:林鹿祺





〈庭中有奇樹〉聲音演出:王榆丹


最後十四堂星期四的課(三)

民國100310日,星期四的第三堂課:古詩十九首

    大學時代,與三五好友臨時起意,不睡覺,夜遊、夜唱、夜衝,做夜行動物,揮灑青春時光,如今想起,頗為愜意,又有淡淡感傷,一笑一嘆息,不亦快哉!

    文溫以麗,意悲而遠,驚心動魄,可謂幾乎一字千金。鍾嶸《詩品》

    《古詩十九首》是國文課本裡的一個回憶,我是指「庭中有奇樹,綠葉發華滋」這首詩當時,讀書是被迫學習,不會去研究考試不考的剩下十八首詩,直到星期四的課堂上才認識到這十九首被稱為「風雅後有楚騷,楚騷後有十九首」的五言古詩。

    四言到五言,從原本工整的2+2變成2+3,多一字,多了無窮變化,如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或是客從「遠方來」,在聲音表現上都有不同的感覺,不過再深究下去就是平仄的學問,我學習尚淺,這裡就不自曝其短了。在課堂上,我們大多是根據自己理解的情緒、處境或詮釋,把詩句拉長或停格,或是刻意強調某字,增加抑揚頓挫的感覺,一開始怪尷尬的,畢竟在語言上做文章是一件讓人害怕的事,怕做作,怕不自然,加上我們面對古文總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拘泥,後來,馬老師鼓勵我們可以用唱的或打竹板,加上旋律或節奏,尋找貼近自己的現代表現方式來拉近與古文的距離。

    兩個懂音樂的學弟幫詩句譜了曲,唱起《生年不滿百》,頗有一種現代感受:

    生年不滿百 常懷千歲憂
    晝短苦夜長 何不秉燭遊  
    為樂當及時 何能待來茲  
    愚者愛惜費 但為後世嗤  
    仙人王子喬 難可與等期  
    
    這首詩很有意境,百轉千折,先說我們無端生擾,明明活不了多久,卻好像懷抱千年的憂愁;再說如果抱怨白天清醒的時間太短,乾脆趁著晚上活動不睡覺;又說及時行樂,要是什麼都捨不得,死後一無所有反而是一場笑話;最後還說,那種得道升天,長命百歲的仙人啊,我們凡人是很難跟他們一樣的,不期待也罷。
   
    搭上悠悠然的輕盈旋律,這首現代版本的《生年不滿百》給我一種在夜晚伴著吉他作樂的感受,彷彿已經身在「秉燭遊」的情境裡,吟唱這首詩。前人的詩給個建議,後人早就身體力行,為樂當及時,不待來茲,不愛惜費,不為後世嗤,至於那個叫王子喬的仙人,他誰啊?我們一點都不期待跟他一樣!

    不諱言,在手上擁有的眾多聲音素材之中,選擇《生年不滿百》的同學不在少數,我最後決定放這古詩今唱的版本,理由很世故,服務聽眾,因為它最貼近現代,最能讓聽眾買單。然而,當我們處理這些古文時,企圖把它們現代化、生活化,這種拉近自己與古文之間距離的動作,往往反而不能清楚表達古文的韻味。所謂一字千金,這價值千金的一字蘊含深遠,實非我們譜譜曲、打拍子,就足以展現。不過「學古詩」也不是本課的重點,實際上,我們是以結構工整、力求精練的古典文學為框架,企圖在現代意義下,尋找聲音的各種表現可能性。

    聽著學弟們的《生年不滿百》,我想起某個夜裡,坐在朋友車上,車子穿過重慶北路,道路的邊界是兩排施工現場會擺放的那種不斷旋轉、閃耀的紅光,當時,台北車站尚未改建完成,到處都是進行中的斷壁殘垣,好一個華麗頹靡的城市,車子喇叭送出陳奕迅的《全世界失眠》:

    一個人失眠,全世界失眠,無辜的街燈,守候明天。

    我說,如果能在聽著某首歌的時候就這麼突然死了,實在是很幸福的事情,朋友輕笑一聲,他懂了,我也笑了。


〈生年不滿百〉聲音演出:黃緣文、田仕廣


最後十四堂星期四的課(二)

民國10033日,星期四的第二堂課:詩經

擁有一個舒適客廳,備妥零食冷飲,呼朋引伴來享用,不亦快哉!

    鹿鳴,燕群臣嘉賓也。既飲食之,又實幣帛筐篚,以將其厚意,然後忠臣嘉賓,得盡其心矣。

    第二堂課,詩經,據今約三千年前的中國古典文學(西元前11世紀至前6世紀),有趣的是,其大多採用的形式,與上一堂課,馬老師介紹的〈停雲〉同樣為四言詩,一千多年後,根據楊老師的說法,陶淵明是詩經的知音(約西元365年至427年)。

    四言的魅力,在聽覺上,兩字兩字一組,透過音調與韻律的設計,創造一種規律的節奏感,例如:「停雲靄靄,時雨濛濛」,使用疊字更強化了節奏的連擊,詩經的四言詩也好此道,最有名的「關關雎鳩」或〈鹿鳴〉的「呦呦鹿鳴」,無論如何,四言的形式提供聲音表現上的斷句可能性,例如:「良朋悠邈,搔首延佇」課堂上,不管同學如何玩節奏、玩斷句、拉長或急停,都無法打破形式提供的想像:「良朋、悠邈,搔首、延佇」同時在文意上,也完成了一種特定的敘事形式,由兩字兩字的前後關係與邏輯,建立而成的簡易風格(相較於五言與七言較複雜的結構)

    同樣來旁聽的學姐端妤,選了一首詩經小雅的〈鹿鳴〉,這首詩,全篇幾乎為四言,在第二段採取四六字的形式,延伸原本四言的韻律,在第三段的尾聲,忽然變奏為七言,採三四字的形式,創造結尾的驚奇感:

    呦呦鹿鳴,食野之苹。我有嘉賓,鼓瑟吹笙。
    吹笙鼓簧,承筐是將。人之好我,示我周行。

    呦呦鹿鳴,食野之蒿。我有嘉賓,德音孔昭。
    視民不恌,君子是則是傚。我有旨酒,嘉賓式燕以敖。

    呦呦鹿鳴,食野之芩。我有嘉賓,鼓瑟鼓琴。
    鼓瑟鼓琴,和樂且湛。我有旨酒,以燕樂嘉賓之心。

    這首詩讓我頗有感觸,原因當然不只是詩名裡同樣有個「鹿」字去年6月,我與wei搬到關渡山下,一棟六樓公寓頂樓加蓋,終於擁有自己的客廳,我們添購了一些室內拖鞋與杯子,備妥零食,冰箱放了2000cc的寶特瓶飲料,隨時做好招待客人的準備。若說對我個人而言,這有一種收復失土的感觸,其實一點也不誇張。

    我曾經失去過客廳,那是在我學生時期,家裡因為債務,舉家南遷,我一個人留在台北繼續求學,租了一間雅房,朋友來時,只能窩在小小的房間,擠在一塊打電動、聊天,雖然別有一番滋味,但不比過去,我家還在的時候,可以招待整個劇組在客廳聚餐,若說導演對比皇帝(請原諒我的比喻),鹿鳴替換成家中狗兒叫,再放點音樂,我也算是燕群臣嘉賓了。

    我跟wei在關渡新家的客廳讀了一次劇,排了幾次戲,她找了姐妹們一起喝酒聊天,我與幾個好友共商未來大計,這裡原本是房東自己住的,有裝潢十分舒適,我們邀請朋友來做客,應該略有表現詩中的鹿鳴之情:「鹿看到一片新的草地,呦呦鳴叫,把同伴們叫來一起分享。」


〈鹿鳴〉聲音演出:黃端妤(請點選播放器聆聽)

最後十四堂星期四的課(一)

民國100224日,星期四的第一堂課

費盡千辛萬苦,拿到一紙畢業證書,看到上頭寫了自己的名字,不亦快哉!

停雲,思親友也。罇湛新醪,園列初榮。願言不從,嘆息彌襟。

民國100221日星期一,上午跑完離校手續,終於從這所我度過十一又二分之一個年頭的學校畢業,不需要告別。下午又載Wei去學校上課,以及考慮要不要旁聽馬汀尼老師與楊澤老師開在星期四的課,總覺得都畢業了還到學校上課有一種太「悠哉悠哉」的感覺,不過課程內容很吸引我:東方的古典文學與西方的戲劇,以及聲音表演。

下定決心去上課是因為星期三靠著Wei是金士傑老師的學生的身份,在城市舞台看了《最後十四堂星期二的課》,書是高中看的已經沒什麼記憶,倒是對劇中金老師飾演的老教授的一句台詞很有感觸:「大學生不懶散,要什麼時候懶散?」研究所能讀到六年半,我也夠懶散了吧,既然我秉持人生就是要「悠哉」的原則,那麼就再悠哉一回,去上課也無妨!
星期四的課堂上,馬老師提供一首她很喜歡的四言詩,陶淵明的〈停雲〉:

靄靄停雲,濛濛時雨,
八表同昏,平路伊阻,
靜寄東軒,春醪獨撫,
良朋悠邈,搔首延佇。

停雲靄靄,時雨濛濛,
八表同昏,平陸成江,
有酒有酒,閑飲東窗,
願言懷人,舟車靡從。

東園之樹,枝條再榮,
競用新好,以招余情,
人亦有言,日月於征,
安得促席,說彼平生。

翩翩飛鳥,息我庭柯,
斂翮閑止,好聲相和,
豈無他人,念子實多,
願言不獲,抱恨如何。

這首詩抒發了想與親友共飲卻未能如願的感慨,停雲與時雨,促席說平生,頗有一種歲月如梭,轉眼人事全非的感觸。我卻回想起十一年半前,開學前夕,在宿舍的第一個夜晚經歷了921大地震,以至於隔日的第一天上課就停課,接連幾天處於停電的狀態下,依稀有著教室一片暗摸摸灰濛濛的印象。也不知為什麼,我接著聯想到十一年半後,幾個星期前,學校附近的國小拆除老舊校舍,在兩台怪手摧殘下,一棟舊校舍應聲而倒,一切來得太快,同行友人才剛拿出手機想拍下這歷史性的一刻,眼前卻只剩一片斷壁殘垣。

或許因為十一年半的時間真的太長了,導致過去的記憶宛如那些停電的教室一樣暗摸摸、灰濛濛,蓋上一層紗;回憶又像應聲而倒的舊校舍,來得太快,轉眼只剩下斷壁殘垣的景象。於是,在經過校園的某個地方,一個轉角,一間教室,一塊牆壁上的斑駁,一盞閃爍不停的日光燈……手中拿著這只畢業證書,十一年半的點滴如夢似幻,也有那閃電般撞擊的記憶片羽,才對這「搔首延佇」的姿態心有所應。

我在學校的「最後十四堂星期四的課」就在這「靄靄停雲,時雨濛濛」下展開,後來Wei跟我說:其實這堂課不只十四堂耶……



〈停雲〉聲音演出:鄭尹真(請點選播放器聆聽)

最後十四堂星期四的課—寫在結束以後,開始以前

在心為志,發言為詩。情動於中,而形於言。言之不足,故嗟歎之,嗟歎之不足,故詠歌之;詠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

感覺來了,開口說話,古人寫詩抒情,今人寫網誌寄情,杜甫有句:「新詩改罷自長吟。」老實說,無論寫得是網誌、劇本、小說甚至是報告或論文,我總會唸出來,彷彿透過聲音,文字才有生命,於是上了一堂跟文學跟聲音有關的課,學習賦予文字生命,課程結束以後,又回頭透過文字把課堂上的內容與自己的生命經驗做連結,從古今中外的經典文學出發,練習「在心為志,發言為詩」,只不過寫得是網誌。

每一篇網誌都附上一則「文學與戲劇的聲音演出」課堂上,同學們練習時錄下的聲音檔,期盼能藉此提供文字生命的想像。

備註:網路作者林鹿祺,「文學與戲劇的聲音演出」為楊澤、馬汀尼於北藝大戲劇系開設之課程。